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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琴声飞过梅雨巷(已发2013年第7期《北方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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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2-21 15:5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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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笔小仝 于 2014-12-21 16:45 编辑

琴声飞过梅雨巷

文/梁开赵

1

马路纵横交错,吉云好像急流中迷茫的鱼儿,已找不到方向。她承认和家里开出租车的那个男人相比,方向感确实有差距。

吉云很早就拿父亲吉东甫冷冷地划分成“那个男人”。

站在天桥上,吉云想到远在天堂的母亲。眺望天空,城市矗立的密集楼群将天空割离成一张破碎的脸,吉云知道这不是母亲慈笑的脸孔,也许她正躲在天堂的角落偷偷地看自己。吉云一阵惆怅,走下天桥时,林子河打电话来道歉,说刚回到店里,有事抽不开身,下次约过。

说好一起逛音像城,赶不上变化快。林子河在梅雨巷经营乐器店,吉云常去那儿玩。店内除了其他乐器,还摆着一架非卖品的钢琴,兴致来了,她就随手弹奏几首舒缓的曲子,林子河听完赞不绝口。

吉云是本地人,住在梅雨巷,脚下的青石板路载满岁月沧桑,光滑古朴。巷子两旁是灰头土脸的低矮居民楼,最底下的一般出租做商铺。发廊、五金店、超市、小饭馆等像随时受检阅的队伍,跟着石板路东拐西走,一直排到巷子深处。梅雨巷辖属老城区,去年传出政府计划拆迁改造的消息,但未见任何大动静。林子河的乐器店开在吉云家对面,每天晌午,吉东甫把出租车停在巷口,匆匆回家吃饭。林子河见到他就热情打招呼,吉东甫装聋作哑,转过脸迅速走开。乐器是触动吉东甫心病的一根针,因而,他对热衷于乐器的人都保持一种冷漠。

唐玉莲责怪男人当初不该阻拦前妻买钢琴给吉云,女人去世几年后,她走进吉家大门。继母不好当,吉云压根没用正眼瞅过她。婆婆倒不卑不亢,照旧吃喝拉撒,继儿媳唐玉莲却感到身边潜伏着暗涌。

吉云平常外出,房间的门窗就紧闭。唐玉莲偶尔进去搞卫生,房内弥漫莫可名状的窒闷,角落赫然放着一个被纱布遮盖的东西,唐玉莲悄悄看过,那是一架国产钢琴。琴身黑褐色,线条优雅大方,琴盖下的黑白琴键像热恋中的情侣,挨得亲密无间。进到吉云卧室,唐玉莲拿着抹布手心总出汗,如做贼一样。她谨慎地擦完书桌、窗户,看到钢琴沾有灰尘,决定也擦一擦。没擦几下,手碰到琴键,咚的发出了声音,唐玉莲后退一步。吉云突然出现在她身后,目光如刀。

吉云的声音漫天飘散,你怎么随便进我的房间?

唐玉莲说,房间灰尘多,我进来清理一下。

吉云说,不用你干,请出去。

唐玉莲解释说,钢琴是我不小心碰响的。

吉云提高了声调,以后我的房间不准进,我的钢琴更不许碰!

唐玉莲好像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走出了房间。母亲去世后,吉云很少弹家里的钢琴了。这个女人无意中碰响的琴音,仿佛一枚石子骤然投进吉云的心海,荡开一圈圈涟漪。吉云伸手轻按琴键,琴音苍老沙哑,像母亲去世前黯然的叹息。奶奶坐在阳台削土豆,准备中午做吉云喜欢的“酸辣土豆丝”,孙女的胃口从小就养刁了,只吃她做的菜。阳光是一支神奇的美工笔,勾画出老人的慈祥。吉云房间的动静如猫一样,窜遍整间屋子,奶奶不闻不问。

这两天,吉东甫身体不舒服,请假待在家休息。吉云最后说不准进她房间,不许碰她钢琴,更像故意说给他听。父女俩保持冷战状态,梅雨巷的左邻右舍都知道其中的原因。“悦乡”面馆的金伯说,男人爱赌是一件祸事。林子河曾在一个阴雨朦胧的黄昏,吃着羊肉汤面,听他说过吉东甫的事。

吉云的母亲叫华淑秋,清水一样温柔的女人。华淑秋去世前,吉东甫经常打麻将赌钱,麻将台上的沉溺使他模糊了家,单位的饭碗也丢了。老人心疼媳妇,骂儿子没出息,丢光做男人的责任。华淑秋性格温顺,不敢跟丈夫吵,那时吉云刚念初中,生活的重担一下子压在华淑秋单薄的身上。吉云喜欢钢琴,嚷着要买一架,眼看家中的积蓄快被吉东甫折腾光了,华淑秋只好跟他商量买钢琴。吉东甫强烈反对,说钢琴不能当饭吃,无奈,华淑秋拿私攒的钱买下一架国产钢琴。吉东甫回到家大发雷霆,喝完酒,动手打华淑秋,理由是背着他藏钱,阻碍他在麻将台上大展身手。

从此,吉东甫稍不顺心就爱耍酒疯,吉云深深埋下憎恨父亲的种子。

吉云顺利考进大学,劳累不堪的华淑秋病倒在床,医生诊断出是癌症。一个多月后,华淑秋去世。吉东甫一言不发,枯竭着熬夜打麻将的瘦脸跪在妻子的遗体前,吉云声嘶力竭地吼道,滚!奶奶抱着她老泪纵横。

大学四年,吉云拒绝吉东甫开出租车挣来的钱,靠着奖学金和勤工兼职完成了学业。吉云进入一间大专院校做图书管理员,为了不想看到父亲,她打算搬出去住。奶奶死活不肯,孙女独自生活她不放心,吉云心一软,只得作罢。吉东甫心生愧疚,女人病逝犹如一盆冷水当头将他浇醒,本来他是家里的主心骨,然而颓废放任的日子重重削掉了支撑力。女人一走,女儿冷漠的目光并没因他找到工作而发生改变。吉云的心扉筑起一道对抗性的战壕,吉东甫非常清楚,要跨越这道战壕绝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2

他要约女儿谈一谈,地点定在巷口旁边的茶楼,希望借助茶的淡雅幽香,拉近与女儿的关系。吉云准时走进装潢得伪古典的茶室,坐下来,吉东甫早就到了。门外进来一个婀娜的女孩,吉东甫说,我不要茶艺了,来两杯龙井茶。

女孩安静地退出去,茶室充满沁人肺腑的茶香。吉东甫说,我们谈谈吧。

吉云嘴角撇了撇,低头看涂上指甲油的手指说,好啊,谈什么?

吉东甫说,我知道对不起你母亲,也欠了你。

吉云说,你没欠我什么,我喜欢独立,好在闯过来了。

霎时,吉东甫的心头波涛起伏,喝了口茶,说,云丫,原谅我的错。

吉云说,要原谅?你应该找伤害过的人。

吉东甫一怔,旧日的情景接近于苍白,牙齿突然咬住下唇,隐隐发出酸涩的疼。吉云走出茶室听电话,片刻,又走进来说,我先走了。茶香淡去,离开的眼神掠过那个男人的脸,扯出一些意味深长的内容。

第二天傍晚,吉东甫回到楼下听见一串欢快的琴声。抬头望楼上,吉云房间的窗子正儿八经地敞开,似嵌进墙壁的鼓足劲的扬声器,琴声悠悠扬扬飘进暮色渐浓的梅雨巷。楼道像没有尽头,仄长昏暗,吉东甫上楼的脚步变得迟缓沉甸。梅雨巷华灯初上,金伯走到巷子想透一口新鲜空气,琴声随风传进他耳朵。金伯凝神细听,随后自言自语,云丫头又弹钢琴了!

吉云房间的书桌上摆着一张华淑秋的照片,眼睛深邃,静静凝视角落那孤独地搁置了好久的钢琴。唐玉莲碰响的琴音绕耳不散,吉云不能忍受自己的钢琴发出病人弥留时呜咽般的声音,于是,决定请林子河来帮忙。花去一天工夫捣鼓,林子河擦擦汗水说,钢琴弄好了,你放心弹。吉云兴高采烈,马上坐到钢琴前演奏一首《茉莉花》,琴音脆亮,透着一股暗蓄已久的力量穿窗而出。吉东甫听到这首熟悉的曲子,心口堵得发慌,手脚不由轻微颤抖。

推开屋子的门,空气中燃烧着一片抑扬顿挫的旋律,琴声跳起几个优美的音阶,戛然而止。吉东甫站在客厅拍拍额头,思绪乱成一团浆糊。奶奶盛情挽留林子河吃晚饭,吉云说,今天你帮我修好钢琴,要留下吃饭。林子河像平常热情地跟吉东甫打招呼,当着家人的面,吉东甫第一次应他了。吉云端碗摆菜,还哼起走调的流行曲,嗅到女儿和林子河不普通的关系,吉东甫半沉下了脸。男人的异样没能逃过唐玉莲的眼睛,她心疼男人那种承受着女儿冷漠的累。

吉云每天都敞开窗弹钢琴,房间里琴声跳跃,母亲的照片蓦地抹去一层阴郁,面容灿如夏花。《梁祝》、《茉莉花》、《甜蜜蜜》、《星空》等曲子的音符在黑白琴键上飞舞,汇聚成挥之不去的思念。吉东甫听出全是前妻华淑秋喜爱的钢琴曲,渐渐地,唐玉莲察觉到变化了。琴声穿行于心间,宛然黑夜幽灵撕咬着男人的五脏六腑,俩人亲热的次数明显减少。难得来一场温存,吉东甫抱住她滚烫的身体,像一辆汽油不足的车子,沿崎岖逶迤的山道缓慢行进,激情转瞬消失殆尽。卧室光线半明半暗,唐玉莲背对着他陷入死水似的沉默,泪水悄悄打湿了枕头巾,她不知道走进这个男人的家是否错了。

华淑秋去世差不多十年,吉东甫没想着再找女人,上天偏让他遇到唐玉莲。她是金伯的老乡,一来二去,金伯有意撮合俩人。瞅准了机会,金伯说,玉莲是个离异的苦女人,性格善良温顺,我看你们挺合适。见吉东甫不吱声,金伯又说,可能是天意,云丫迟早要成家,淑秋不想你老了没伴啊。吉东甫鼻子一酸,眼眶悄然湿润。

晚上,路灯投下单调的光影,人们吃过饭三三两两聚到巷子聊天,有人说,陈老太最近不常下楼走动了。陈老太是指吉云的奶奶,老人习惯晚饭后下楼找邻居拉家常,吉家的事搁她嘴里一点一点地传出去。月亮升起来,吉云房间的琴声飘出窗子,伴着楼下林子河的吹笛,一唱一和,直沿梅雨巷奔跑。

琴声在吉家无边无际地沸腾,奶奶晚上不怎么喜欢出门散步了。吉东甫发现母亲有点奇怪,干家里活丢三落四,夜晚搬张椅子挨着阳台,神情呆木。吉东甫坐不住了,问她,妈,身体不舒服吗?找时间领你去看一下医生。

老人蓦然暴躁,厉声说,我好着呢,有人巴不得我快走!

唐玉莲愣了愣,立刻温和地说,东甫关心你,我可以陪妈去医院瞧瞧。

老人不理睬他们。

吉云也瞧出奶奶不对劲的地方,老人烧菜好几次忘记了放盐。

钢琴曲像刺向吉东甫的尖锐利器,头部逐渐出现疼痛症状。夜深人静,他的体腔犹如深藏着一排黑白琴键,叮叮咚咚乱响,失眠张开诡秘的大口,将他吞噬进黑暗里。梅雨巷的人瞧见吉东甫夜晚频繁下楼散步,以前很少见他这样。金伯说,真奇怪,不见陈老太下楼活动,反换儿子了。

琴声追着吉东甫下到梅雨巷,是一首《彩云追月》,节奏轻快,敲活夜色苍茫的巷子。吉东甫蔫头耷脑,快步朝巷口外的马路走去,好像要甩掉紧跟屁股后的琴声。女儿白天要上班,一般晚上弹钢琴,他盘算好跟同事调班,夜里开出租车。城市繁华绚丽,街道流过车水马龙的喧哗声,吉东甫长叹一口气,停下脚步,他无处可去。

3

奶奶的忘性持续加大,脾气反复无常,深夜在屋内走来走去。吉云问她为什么不睡觉,奶奶说,你是谁啊?吉云发怵了,带奶奶去医院检查,结果出来,老人患上老年痴呆症。吉云的情绪极度低落,林子河千方百计哄她开心,自从帮她弄好钢琴,俩人半公开地谈起了恋爱。

邻居没把陈老太患病的消息挂在嘴边,互相碰见都议论着拆迁。吉东甫接到拆迁安置合同,年底要搬进小区的新居。政府拆迁改造老城区,动真格了。

饭桌没了奶奶烧的菜,吉云每天下班索性打盒饭回家吃。吉东甫对她说,家里的饭干净,想吃什么,我马上做。吉云说,谢谢,我爱吃盒饭。那个男人遭到礼貌回绝,反而没多大失落,早就预料女儿不会轻易接受。奶奶勉强还能自己吃饭,看见吉云面前白色的饭盒,老人颤巍巍地伸出了筷子。吉云连忙按住她的手,奶奶左右端详吉云的脸,目光闪烁着疑惑。

吉云说,这是盒饭,不好吃,你吃碗里的。

奶奶说,哪家的闺女?真俊!

吉云说,我是你孙女云丫。

奶奶夹了几个菜给她,色香相当诱人,吉东甫的手艺看起来真不赖。奶奶望着吉云说,快吃啊,我做的菜好吃。

吉云犯难了,那个男人烧的菜她不想碰。奶奶脑子糊涂,当着老人的面,她又不能做出拒人千里的态度。吉东甫停下筷子,看女儿怎么处理饭碗里的菜。吉云望一望奶奶,只能横下心张口就吃。狼吞虎咽中,她隐约尝到奶奶烧出的家常菜的美味,缠缠绕绕地侵入寡淡的味蕾,那个男人竟有这一手。

吉东甫说,我吃你奶奶做的饭长大,她教会我做菜。

吉云不吱语,低下头吃饭,奶奶烧的饭菜同样见证她成长。

吉东甫继续说,云丫,不要买盒饭了,陪奶奶吃家里的。

唐玉莲说,我学多点菜式,妈的身体需要健脑滋补。

奶奶拉着唐玉莲的手说,淑秋,明天看戏吗?

“叭—”吉云的筷子掉到地上,饭桌静得像时间凝固的底片。华淑秋的名字在他们口中尘封了八年,奶奶毫不费力地吹掉覆盖名字的尘埃,唐玉莲吓一跳。没任何心理准备,她被老人粘上一个特殊的身份,吉东甫别过脸,百味杂陈。

吉云不吃盒饭了,每天听着奶奶叫“华淑秋”的欢喜腔调,强忍住煎熬。唐玉莲纠正婆婆的叫法,老人怒斥,你不叫淑秋,叫玉莲了?不好听!肩膀重压着两个媳妇身份,唐玉莲嘴唇抖了抖,脸色青白交替。婆婆生病,最能考验媳妇是否尽心服侍,吉云仔细观察下来,这个女人端茶递水亲自送到老人跟前。

吉家的钢琴安静了半个月。黄昏,涂着夕照的窗子倏然传出《浏阳河》的音调,像天际的流光掠过水面,格外辽阔幽远。奶奶爱听,身躺一把摇椅在吉云旁边惬意地晃,地面晃动的影子似鲜活的皮影戏。曲子弹奏完,吉云扭转头,目光穿透静谧落在房间出现的那个男人的手上。奶奶双眼微闭,那双手黝黑修长,发达的肌肉鼓得像个小老鼠,指头肚儿长满了茧皮,轻轻贴住老人的脑部温柔地按摩。吉云想起看画展的一幅油画:雪地里,大人牵住孩子买冰糖葫芦。她享受过这种时光待遇,那双手攥着她光润圆实,全身袭遍细腻绵长的温暖。她几乎迸发出口的驱逐令咽了咽,卡壳了。

林子河约吉云去看电影,看完走到附近的广场。俩人找石凳坐下,远处万家灯火,林子河说,我查过资料,不妨对奶奶做一项记忆训练,或者会有效果。

几天前,吉东甫跟女儿提过,当时她没发表意见。

吉云说,怕奶奶不能康复。

林子河拥着她安慰说,别瞎想了。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吉云说,什么事?

林子河说,原谅吉叔,你要配合他照顾好奶奶。

吉云说,今晚的星星真亮!

夜空星河密布,她仿佛倾听到母亲的天堂细语。每逢母亲的忌日,吉云风雨不改地前往墓园献上一束鲜花。此刻,她打定主意今年买百合花。

华淑秋忌日那天,吉云来到母亲墓前,放上一束百合花。太阳走向头顶,墓园的树木筛下细碎斑驳的阳光,她躲到树木后面。一眨眼的工夫,吉东甫抱着一束白玫瑰现身了。放好花,他的胸膛稍微挺起,视线没移离墓碑上的文字。静默地站了几分钟,他掏出一部巴掌大的录音机,阳光晴朗的墓园随即荡漾着钢琴曲《天空之城》,潮水般四溢开去。那个男人绷住脸,头动了一下,身体猝然轻抖。清婉的音符代他说开了,上扬着旷亮和悠远,往年,他又怎样去表现呢?吉云倚着大树仰头朝向天空,树叶缝隙裁剪的阳光打中眼角,滑落两颗金豆。

瞧着女儿半公开的恋情,吉东甫产生焦虑感。按理说,吉云是标准的大龄青年了,这个节骨眼交到男友,做父亲的应该如释重负。但旧事历历在目,他把自己当作一面镜子,时刻盯牢围着女儿转的男人,哪怕对方陈年烂谷子的小事都摸得透亮。他花尽心思去调查林子河,发觉林子河有一段不寻常的经历。

最终要找女儿,吉东甫去等她下班。

学校图书馆关门了,吉云跟着成群结队的学生涌出校门。吉东甫迎面叫住她,走到僻静处,开门见山地说,林子河坐过牢,你知道吗?

吉云说,他什么都告诉我了,我俩的事不要旁人插手。

吉东甫说,一个有污点的人亲近你,当心受骗。

吉云说,如果哪天看见自己被骗,说明命中注定的,我认了。

吉东甫神色冷冽,说,你,你怎么这样想!

吉云看着那个男人浑浊的眼珠说,我喜欢林子河。

吉东甫憋出一句,我是你爸!

记不清多久没说“爸”了,冷不防的砸向吉云,似一枚重型炸弹发生轰天动地的巨响,带着时间旷野的寡白撞进她心房。说出那个属于自己的神圣称呼,吉东甫忽然心虚,穿越俩人的雾霭,他感觉盗用了别人的东西。

等他回过神来,女儿走了。

吉家的钢琴奏起经典风,像《南泥湾》、《涛声依旧》、《春江花月夜》等等。吉云的手指俨然戏台上轻灵的舞者,指节间一伏一跃,滑出奶奶听过的曲子。琴声摇曳起动人的韵律,盘旋、纠缠,紧贴着梅雨巷的肌肤蜿蜒流淌。弹完钢琴,吉云起身拿出几张家庭合影照,这时奶奶坐近阳台看日落,她偎依在老人身旁,手里的照片镀上一层稀薄的古铜色,沉淀住流年。吉云指着照片的人物说,看到吗?奶奶,这个是你,旁边那个是爷爷,你还抱着我。

奶奶的眼睛锃亮,满是老人斑的手摸上了照片。摸到吉东甫的脸时,她定住眼神,安详地瞧着。吉云原本没打算重点说那个男人,现在,奶奶的举动搅乱了她的心情,一些说不清的奇怪的感觉在体内翻腾。

沉吟半晌,吉云说,他是你儿子,吉东甫。

奶奶喃喃地说,儿子,你儿子。

吉云说,不,奶奶,他是你的儿子。

奶奶说,捉迷藏,走了,不见了。

吉云有些发愣。血缘上,那个男人是她的父亲,可几年来罩着的隔阂让她的嘴巴封了一堵水泥墙,不知如何砸开缺口。

她轻声说,奶奶,他没走。

老人摸着儿子的照片头像说,聪儿,聪儿!

聪儿是那个男人的乳名,吉云听奶奶说过。

老人握着她的手,流露出亢奋。断断续续的半醒诉说中,那个男人放风筝、玩球、打巷战的童年像电影画面快速回放。吉云没有抽身走开,摆出认真听长辈讲故事的姿态。那个男人隐秘的一面安安静静的浮到时间之上,剔除了尘嚣,鲜活地摄进她的脑海。有那么几秒钟,她的心猛地一个柔软,仿佛溢出了水。

她说,奶奶,你清醒了?

奶奶表情茫然,说,嘘,聪儿今天要上学。

吉云搂住奶奶,想到学生时代的一个作文片段:灯光下,大家坐在一起,年少的叽叽喳喳谈自己的学校,年老的唠唠叨叨谈自己的假牙。厨房里传来煎鱼的香味,客厅里响着聒噪的电视新闻。

这是她理想的家庭。

奶奶累了,吉云扶她到摇椅躺下。客厅响起《小白杨》的钢琴曲,吉东甫不知何时走到客厅,打开了播放机。琴声行云流水,夹杂着细微的说话声,吉云听出这首《小白杨》是她昨天弹的曲子,那个男人拿机子录下了。

她返回房间,关上门,挡住了那个男人的一抹尴尬。

唐玉莲在吉家受苦挨累,没一句怨言。父女俩忙工作时,家里大小事务都得唐玉莲打理,如今婆婆患上病,这副担子加重了。她暗地里哭过,比起婆婆叫她华淑秋的精神折磨,肉体上的疲惫根本算不了什么。吉东甫想想当初金伯的话,也许应验了,邻居说唐玉莲的性格和华淑秋相似,侍弄家里活有条不紊。

唐玉莲发现男人的失眠开始好转。那段时间,吉东甫买来一个小型的录音机,戴上耳塞不知听什么。听完,他脸色煞白,额头冒出细密的汗水,好像大病一场。趁男人去上班,唐玉莲也戴耳塞听,机子里面是一首接一首的钢琴曲,大部分录下吉云弹的曲子。她没男人那种深切的感受,男人听的时候,觉得自己的胸膛里满是蝴蝶,正在迷乱地冲撞着,连斑斓的羽翼都撞伤了,还是无法飞出去。直到有一天,那个男人再听,闻到百合花的香气,越来越浓,使得他的身体都失去了应有的重量。被胸膛围困的蝴蝶挤开一条小缝,随着暖风飞向蔚蓝色的天空。

4

每隔两天,唐玉莲就给婆婆擦身、换洗衣服及梳理头发。老人坐着小板凳,卫生间弥散开白色的水雾,唐玉莲抓着浴巾上下左右轻缓地擦,生怕弄疼了婆婆,水雾里飘逸着沐浴露的淡雅的清香。擦好身子,老人换上干净的衣服,唐玉莲陪她出到客厅梳头,吉东甫打来热水让母亲烫烫脚。老人没闲着,自言自语地重复说华淑秋,说她做的饭香,一个人挑起家。吉云打开门,站在房间门口。吉东甫挽起袖子,蹲下身,那双搓过麻将的手撩着清荡荡的热水,来来回回地揉洗母亲的脚。老人安静了,他知道母亲只记得华淑秋。

已临近秋天,明净的阳光溜过窗子爬进屋,唐玉莲手中的木梳跟着婆婆的头发一起泛亮。吉东甫开口说他少年时期的生活片段,母亲无动于衷。说到成家后的事,他停口了。唐玉莲垂下脑袋望向男人,终于,他又开口了。那是一段刻骨铭心的劣迹,赌钱、丢饭碗、酗酒,放任自己挥霍着一个男人的光阴。他毫不保留,将昨天的劣迹用语言演绎了一次,像痛哭流涕的忏悔者的宣言。吉云转回房,一曲《水草舞》柔亮地传满屋子,奶奶死气沉沉的眼皮眨了眨,似乎有所触动。

母亲的病症慢慢得到缓解,他也忧心女儿了。梅雨巷出现三个陌生人,整天泡在林子河的乐器店,林子河称呼一个瘦长脸做峰哥。吉云问,他们是谁?林子河说,旧友。谁料没几天,林子河跟峰哥吵得脸红脖子粗,峰哥离开时狠声说,不想帮我?!走着瞧,有你好看!

吉东甫的忧心不是没有道理,女儿拧着犟脾气偏和犯过事的林子河谈恋爱,他没辙,做父亲的当然不能瞅着女儿把一生的幸福开成玩笑。林子河买了补品上门探望奶奶。吉东甫放下往日的冷漠,主动地说,你老家在哪?

林子河说,川水城,离这儿不远。

吉东甫说,家里几兄弟,独子?

林子河说,俩兄弟,我排行老二,大哥成家了。

吉东甫说,我听说过你以前的事。

林子河神态坦然,说,吉叔,那时我不懂事,政府给了我改错的机会。

他要验证林子河是否撒谎,对方所说的与掌握的情况一致。他不敢大意,女儿倾情于这个男人,像一块沉重的铁板压得他的神经超负载。他感觉自己是一只大鸟,披着一身色彩苍老的羽毛,正用翅膀护着藏在身体下面的小鸟。

天色转暗了,一场淅淅的秋雨降落梅雨巷,如烟似雾地淹没了石板路。吉云走过来叫林子河去弹钢琴,说弹给奶奶听。林子河教她弹《雨的印记》,钢琴的脆响伴着窗台雨滴滑落的声音,婉柔颇恻。琴键的每次敲击就像雨滴一样落在吉东甫的心窝,渗进血肉里,那样轻柔,又那么清晰。屋内如古老的梦境,他喜欢这首曲子,悠悠地绽开了女儿的心跳。他用心静听着,听风,听雨,听女儿。

他希望女儿平平安安的,防不住,过了几天还是出事了。

接到唐玉莲的电话,吉东甫晚上刚拉完一趟活。女人语气慌乱,说吉云上街被坏人抢包,砍伤了身体,躺进医院了。他心急如焚,开着出租车朝医院狂奔。赶到医院,女儿和林子河都缠着血迹斑斑的纱布昏迷不醒,看见这情形,他的脸像冬天的冰砣往下直坠,大腿哆哆嗦嗦迈不开步了。

唐玉莲说,妈睡下了,我赶紧跑来医院。

吉东甫紧张地说,情况怎么样?

唐玉莲说,医生吩咐一块验血,俩人要输血呢。时间紧,先救人吧!

血型验出来,吉东甫符合女儿的,唐玉莲与林子河相同。鲜红的血液顺着管子咕咚咕咚地走进女儿的身体,他见到女儿白如纸的脸色有了一丝红润,方略微放松。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像寻找丢失的宝贝,眼睛来来去去地扫描女儿,多像她母亲华淑秋!细长的眉毛,瓜子脸,右脸同样留着浅小的酒窝。距离比平常拉近了,他用那赌过钱的手入神地触摸女儿,摸她的额头、黑发。吉云安然恬静,如一个亲人哄熟睡的孩子。

俩人走过鬼门关,留院做痊愈治疗。

唐玉莲献血救了林子河一命,他大哥特意送上钱和老家产的优质红枣,她只收下红枣。吉东甫下厨煲一罐红枣鸡汤,唐玉莲装好两盅,亲手送去医院。吉云喝着补血益气的鸡汤,舌齿间迂回着奶奶烹制的汤水味道。

吉云说,鸡汤谁煲的?

唐玉莲怔了一下,转念说,我煲的,这不有红枣么,就做了。

吉云笑一笑说,莲姨,谢谢你!

听见这破天荒的亲切称呼,唐玉莲没缓过神来。一声感谢指哪方面?她看得出吉云肯定知道鸡汤是哪个的杰作,暗自猜测,应是救活林子河的缘故。

抢包伤人的案子破了,警察抓住凶手峰哥。据交代,他怀恨林子河不加入他们一伙“做事”,因而实施报复。

吉云住院期间,邻居听到吉家不一样的钢琴声,录音机播放的曲子像春天无边的花海漫到梅雨巷,那是深藏在心底难以言表的情感,又是缭绕耳伴的呢喃细语。吉东甫录下女儿弹的钢琴曲,这段日子放给母亲听,老人愈加精神焕发。他听着曲子,宛如听见女儿的说话声,真真切切地灌进他的耳朵,眼前不断闪现女儿的音容笑貌。

吉东甫去医院看望女儿,护士说睡着了。他脚步轻蹑,怕打碎女儿的甜梦。病房的玻璃窗映出一个男人的形象,面容消瘦,眼神疲倦无光。有人说女儿是父亲上辈子的情人,从前世追到今生,磕磕碰碰地追到这辈子。无论女儿怎么恨,他默默承受着,等到年老那天,摁下录音机一样感受到女儿的气息。他坐了一个下午,走出病房的刹那间,吉云睁开眼,见到那个男人头发夹白的背影。

房子搬迁的日期近了,梅雨巷从早到晚人声鼎沸。吉东甫请来搬家工人,搬女儿的钢琴时,他一步不落地跟着。住进小区新居可眺望到梅雨巷,推土机的轰鸣声时大时小地震动,吉东甫心里空荡荡的,像不见了什么东西。

母亲躺着摇椅听钢琴曲,他走回房间,想跟女人说明天接女儿出院的事。手机来了信息,女儿久违的号码——今晚有寒流,家里注意保暖!唐玉莲收拾着一堆衣服,他拿过一件风衣套上,拉紧链子,今夜抵御寒流正是时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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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so_e179:}好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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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问好许老师  详情 回复 发表于 2014-12-23 1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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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2-23 13:18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问好许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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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5 15:55 | 显示全部楼层
题目很诗意内容很精彩。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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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6 12:05 | 显示全部楼层
真好!一口气读完,几次抹泪。为那隐忍的痛和最后的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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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朋友的点评,问好!  详情 回复 发表于 2015-1-6 1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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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6 12:54 | 显示全部楼层
枫叶枫叶 发表于 2015-1-6 12:05
真好!一口气读完,几次抹泪。为那隐忍的痛和最后的感动!

谢谢朋友的点评,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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