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悬浮在空中的鱼

红美玉

张倩回到家里，掏出钥匙旋开两道门，迎接她的，依然是只有挂在门上的铃铛凄冷的叮当声。
夜已经很深了，外面的星光月光灯光都透不进家里来，落在张倩眼中的世界全是黑黝黝的。她的心中一阵凄惶。心中，也看不见光明的日子。
那么大的房子，除了她，就只有孤清与寂寞。
张倩无力地把自己扔到床上，感到自己像一条已被风干的鱼，只剩下微弱的呼吸，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年少的时候张倩也是一条鱼，还曾是一条冷艳中带点秘密的快乐的美人鱼。她长得高佻，一张精巧的脸如雪如梅。她的家庭情况并不好，她的父亲抛下她们跟另一个女人走了，一个家就靠母亲艰难地支撑着。不但穷，而且家里四个姐弟中有两个神志不太清醒。她在所有人的面前都感到自卑，唯有拼命地读书，用冷若冰霜的表情和成绩优秀的骄傲来掩饰她的自卑。虽然张倩沉默寡言，但她的美艳却是再破旧的衣衫都掩饰不住的，她是许多男同学心仪的对象，但张倩根本没有这个心思，除了读书，她还要帮着母亲照顾有病的哥姐，她常常累得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哪有时间去花前月下。她从来没有留意过身边的男孩子，就像她不留意吸引女孩子眼球的花花绿绿的世界一样。住在她隔壁比她高一个年级的思奇却常常关注着她，上学放学总是悄悄地跟在她身后。那次她在放学的路上忽然下起了大雨，附近没有可以避雨的地方，她在路上奔跑着，急然头顶飘来了一把雨伞，张倩回头一看，是思奇。思奇因为奔跑追赶她，让雨珠淋湿了脸和头发。他微微喘着气，用一双黑得发亮的眼睛看着她。张倩第一次与不是家庭成员的男孩儿这么近距离接触，心里萌动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慌乱。思奇说：一起走吧。张倩点点头，默然与思奇并肩走着。道路两旁被风雨的吹打散落了一地的紫荆花，给张倩带来梦一样的感觉。思奇说：看你，淋得湿漉漉的像一条美人鱼。思奇说话的时候就有暖暖的呼吸软软地呵到张倩的耳际，令她有种全身酥酥软软的感觉，好像那是一阵季候风，吹散了在她心头积压了十多年的冷。顺着思奇的头发脸颊往下滴落的雨水也好像是一滴滴活水，从她的眼睛滴到她的心湖，激活了她身体里一汪沉寂多年的水。“我是美人鱼。”她温柔地想，原来一直黯然的眼神竟然泛起了一些神采，一种从未有过的甜丝丝的感觉萦绕着她。直到她和思奇各自走上不同的求学之路，之后又各分西东。她的眼神又恢复了从前的黯淡，她的心又回到了从前的死寂。而那个走在雨天铺满紫荆花的路上的时光，已成为张倩生命中最旖旎缠绵的一点记忆。
张倩大学毕业之后分配到一个供电部门，那是一个效益很好的单位。因为她家庭负担过重的拖累，再加上她沉默而又带点孤僻的性格，爱神从来没有眷顾过她。朋友同事们给她介绍的对象拉出来起码有一打了，有些人初次见面对她看似温柔的外表很动情，但见面多几次之后又因她冷漠的性格所退缩。介绍爱情的一再失败使张倩原本自卑的性格更加自卑，但她却又表现得很要强，拼命用自尊来掩饰她的自卑。张倩对结不结婚考虑得倒不太重要，但她想离开那个让她感到窒息的家。对于她来说，除了思奇，嫁给哪个男人都一样了。后来人家就介绍了华给她。华的年龄比她小一点，长得白静英挺，他看到她的第一眼简直是惊艳，对她很满意，张倩也认为这已经是相当不错的一个对象了，不可能要求能够再找到一个思奇，所以很快就结了婚。结婚之后，张倩才发现华不仅自以为是目中无人，用钱挥霍无度还十分嗜赌，一颗对幸福婚姻生活满怀憧憬的心掉进了冰窟窿，但她毕竟是一个传统的女人，依然尽力的想经营好自己来之不易的婚姻，也尽量满足着华的需要，物质的、非物质的。而华是个不知足更不懂得珍惜的男人，年轻的身体不满足于一个女人的安抚，结婚两个月后他就去寻找另外的温柔。后来还干脆就不回家了，那时候他们结婚还不到一年。
张倩大受打击，她目睹了失婚的母亲所承受的痛苦，最害怕自己也会跟母亲一样，可是命运偏偏跟她开了个玩笑，而且华去外面采的那一朵野花，竟然是她的同事，无论怎么看，都不如她张倩美丽更没有她的学识能力与地位。张倩以为华是一时的迷途，最终都会回家的，因为她的收入比华高出一倍多，张倩以为华在生活中是必须要依赖她的，用不了多久，华一定会回来。
华确实偶尔也来找她，找她的目的只有一个，要钱。其余的日子，张倩就是一个人守着那所大得让她感到更加空洞的房子过日子。出门没有人跟她说再见，夜深了回来没有人为她亮一盏温暖的灯。她在门上挂上了一串铃铛，想用那点微弱的响声来抵挡她的世界里那一片无声的死寂。
张倩曾多次去求华回家，回家让她生个孩子，孩子是婚姻的纽带，有个孩子也许会挽回华的心。可是华冷冷的拒绝了，还用很猥亵的话骂她，说她是一块木头是一块冰，让他一点兴趣都没有。
一年过去了，又一年过去了，张倩一个人过了整整四年，华不但没有回来的意思，还向张倩提出了离婚。张倩当然不肯，她可以没有丈夫，但是不能没有婚姻。
在一个个长长寂寂的夜里，张倩觉得自己是一条被搁置在岸上的鱼，只有在游向思忆深处的时候才会变成一条水里的鱼，一条水里的美人鱼。“看你，淋得湿漉漉的像一条美人鱼。”她常常想起这句话，即算是隔着悠悠的岁月，她却仿佛还可以听见他的声音。
张倩以为她只有在梦里才可以再见到思奇了，因为那么多年来一直杳无音信。以她的性格，她是不会去向别人打听他的下落的，谁知道他会不会如她思念他一样的思念着她呢？可是她竟然在一次同学的聚会上见到他了。那一刻，张倩感到自己颤抖着，晕眩着，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如潮水退去，只剩下他依旧温暖的声音在心里在脑里回响：“这么多年了，你过得好吗？”
张倩反问他：你过得好吗？她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的这个问题，并且也关心他的生活。她希望她表现尽量洒脱，可是她的声音却出卖了她的紧张。他温柔地说：你还像从前那样看起来挺从容，一遇到事情就不会掩饰自己。她的脸就涮地泛起了红霞。
聚会结束的时候思奇要送她回家，她答应了。坐在思奇的车子上，她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他又那么近地坐在她的身边了。
到了她的家，他说：今天这么晚了我就不到上你家了，以免你的先生误会，改天我一定登门拜访。她开心极了，她还可以看到他。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思奇几乎天天都给她打电话，跟她聊聊他们共同的过去，聊聊他们少年时心中的朦胧，这让张倩很温暖，她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回到了她是一条美人鱼的年轻日子。
过了几天，思奇果真就给她打电话说要到她家来看她。她忽然犹豫起来，华的东西他都拿走了，她的家里已看不到一丝男人存在的气息，她不想让他知道她的处境。她想拒绝了。但是思奇已经来到了她家门口，她好让他上来了。
思奇当然是一个聪明的人，进入到她的家就明白了她的寂寞。他说：想不到你过得这么苦。张倩忍了多年的泪就不听话地落下来，像带雨的梨花般让人爱怜。思奇走过来轻轻地拥着她，吻着她的泪珠，在她的耳际呢喃：让我来好好爱你。她感到有一种无法解释的需要在身体里转动着、温暖着，她被这种温暖吞没了，全身充满了爱之激情，一味地让他享用、燃烧。她觉得自己是一条真正在水里的鱼了。
思奇把衣服穿好后，说：我参加了你们局工程的竞投，这是由你们科室负责操作具体工作的，你要给我想办法让我争取到这个工程。
思奇就在她的跟前，他的容貌与十多年前走在雨里的时候没有什么改变，可是张倩忽然就感到他是那么的陌生，陌生得像从来没有认识过他。思奇依然在不停地说着什么，张倩的脑袋一片迷糊，她只看到一张陌生的脸上的一个嘴巴在不停地开开合合，张大闭小，可是她根本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他还是思奇吗？这究竟是同一个人还是已经变成两个人了啊，他难道是为了达到投标的目的才来亲近她的，他根本不爱她而是哄骗她的吗？仅仅这一个意念就把她击倒了。
思奇的电话铃声忽然响起，把张倩惊醒了。隐隐约约地听到电话里传出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只听见思奇用极尽温柔的声音对着电话里的女人说：我在办事呢，我马上就回来。
思奇站起来匆匆地向张倩告别，走出门去时甚至没有回头看她一眼。她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到门口，意识到他是在一步一步走出她的思念，走出她美好的回忆。他走得那样急忙，拉开门的时候，挂在门上的那串铃铛发出了很大的响声，关上门的时候又发出了很大的响声。张倩从来没有这么用力地关过门，从来没有听过铃铛会发出这么大的响声，她觉得这响声是那样的刺耳，从耳膜穿透身体刺痛了她的心。
再次面对思奇的电话的时候，张倩唯有逃避。她不敢面对他，更不敢面对自己转眼成空的幻想。思奇却神通广大很快找到了其他人帮忙，这个工程终于如愿地落到了思奇的手中。因为工程的关系，思奇也常常到她们局里来办事，看见张倩就像不认识的一样，张倩见到他就更不自然了。隔了一段日子，张倩觉得同事们总在她的背后指指点点，好像她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可是大家又都仿佛有一种默契，围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墙，没有一丝的消息可以传到张倩的耳里。可是敏感的张倩立即感到这与思奇有关，不清楚思奇在局传播了什么消息。张倩觉得每个人看自己的眼神都不一样了，走到哪儿她都感到自己的身上落满了眼睛。那些看不见摸不着但又实实在在存在着的流言就像一只看不见的魔爪，无时不在无所不在，时刻抓着她撕咬着她，原本是最让她轻松的工作环境变成了最让她窒息的环境。张倩本来就终日生活在一个狭小的天地里，敏感、偏执、认死理，张倩感到她的世界已经黑了。
华又来找她了，这次他不是来要钱，是来告诉她他和那个女人有孩子了，张倩要再不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他就上法庭起诉离婚，他给张倩留下协议书就走了。
张倩的妹妹打电话给她，说母亲又病了，让她回家去看看。张倩回到母亲所住的那个破旧狭小的房子里，那是建于上个世纪中期的房子，虽然是大白天，外面阳光灿烂，但走进去只觉得眼前一阵让人压迫的黑，仿佛把她也吞进了这种深深的黑暗里面。母亲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一双眼睛深深地塌陷在脸上，像两口没有生命的枯井。想到母亲凄凉孤清的一生，张倩有种切骨的寒冷，她不要这样的一生。可是现实把她所有的希望，所有的幻想连同她仅剩的一点可怜的自尊都剔除得干干净净才肯罢休。她觉得自己比母亲更可怜。
张倩晚上回到家里给华打电话说她签好离婚协议书了，让他第二天早上去取。她开门和关门的时候门上的铃铛依然发出单调的叮当声响，可是它的动听与否此后已与她无关了。
华回到那个四年不曾进过的家门前，掏出钥匙开门的时候，却把钥匙拧断了，他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张倩悬起双脚的那一刻，想到自己梦魇一样的人生，好像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了。三十一年刹那芳华，一枕鸳梦，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冷冷的心涌起了热热的泪，从她白白的脸颊滑落到她冰冰的身体上。张倩用这样的方式斩断了无穷无尽的烦恼，用这种方式诉说着自己的不妥协。
她成了一条悬浮在空中的鱼了。
后记：据MM市公安网消息，中秋前几天一女子因不肯与丈夫结束名存实亡的婚姻，用早准备好的一根绳索把自己悬在了屋梁上,年仅31岁。

红美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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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美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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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美玉 发表于 2014-10-7 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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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无法掩饰文章的光芒。
故事很有启发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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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局惨了些，也唯其如此，小说才有更强的冲击力和震撼力。{:soso_e1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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